任何作家之作品风格,必与其思想、个性、人生经历有莫大关连,亦受所处时代之社会环境、文化心理、主流意识等诸多因素之影响;此即刘勰所谓“情性所烁,陶染所凝”。唐寅自来受儒家思想熏陶,晋身仕宦、显亲扬名始终为其中心思想;另方面,又自命为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”,充分展示其追求个性自由、鄙夷权贵之狂妄性格。此矛盾贯穿唐寅一生,反映于其诗歌则为复杂多样之风格。
唐寅思想具有多面性:既怀读书仕宦之理想,又具佛道出世之意念,更有及时行乐之欲望。仕宦理想于其早年即已形成,然场屋受挫为其生命中重大打击,使其思想发生巨大转变;为排解仕途无望之苦痛,唐寅同时走着两条路:一为继承古代大多数仕途受挫文人,由儒入佛道之传统路径;一为放荡不羁,追求情感满足与现世享乐之生活行径。
唐寅固然有诸多放浪形骸、沉湎酒色之行为,然内心却因坎坷之经历与屈辱之遭际,时时起伏着凄怆、忧懑、空虚、失意、愤世嫉俗、恬淡乐道等复杂之情愫。唯有通过其狂放不羁之外在表现,探求其深层之思想与性格,方能准确把握其诗文等艺术创作之内涵。
唐伯虎全集
一、济世扬名之儒家思想
儒家学说流传后世,其“学而优则仕”之思想得到大部份士人拥护,科举制度更为文人提供展示才能、晋身仕阶之机会。唐寅尽管才华横溢,于诗文书画诸多领域均显示过人资质,已然无需通过科考证明才能;然其既受儒家传统思想浸染,功名心自属难免,参加科举,走向宦途,乃为必然选择。
明 唐寅 溪山渔隐图卷
唐寅少负才气,十六岁即以榜首考入苏州学府,然“殊不屑事场屋”。迟至二十七岁,始听从祝允明规劝,闭户读书准备应考,曾公然声称:捐一年力为之,取解首如反掌耳。翌年(1498)赴应天府乡试,果然一举摘下解元桂冠。
唐寅初虽不屑举业,然乡试成功使其踌躇满志,“红绫敢望明年饼”,甚至期许隔年会试再度夺魁,显亲扬名,建功立业,此时为其功名心最为膨胀之时刻。未料平地起风波,正当蟾宫之门逐渐开启,竟无端卷入科考弊案,从此永绝仕途。
明 唐寅 悟阳子养性图
对于正想一展抱负、匡世济民之唐寅而言,内心之绝望伤痛至为深巨,故将此遭际比拟经过霜打之梧枝,再无苟活之必要。
〈与文征明书〉亦再次表达其命运乖逆,宁早赴死地,然而“如此而不自引决,抱石就木”
,最终支持其不愿就死之因,仍为传统儒家思想之下士人信守不移之人生价值。此义于〈菊隐记〉中申述至为明白:
唐寅以为隐显虽异,济物之心则同;隐乃通过个人道德修持标举人格力量,显则通过参议时政而泽被天下。两者相较,后者显然更具现实意义。唐寅之所以未蹈死地,亦未肯就此遁迹山林,究其原因,乃在等待东山再起、济世扬名之一日。
于是武宗正德九年(1514),唐寅以年届半百之身,欣然赴南昌宁王朱宸濠之聘,以为终能用世。惜乎宁王居心不轨,唐寅察其异志,佯狂以归,再次与功名失之交臂。
宁王事件以后,唐寅仕宦之理想彻底破灭,然此破灭理想始终困扰其后半生。试观其晚年所作之〈梦〉:
可见唐寅对功名事业耿耿难忘,偶然一梦,仍心有余悸,醒来独对残灯冷夜,无限感伤。
唐寅身为“士”群之一,于儒家文化占统治地位之传统社会,不能自外于读书、应试、做官之传统士子生活模式。虽未能走上仕途,然晋身官宦毕竟为其理想,儒家济世扬名之思想,于唐寅心中始终占有相当之地位。
二、虚幻空无之佛道意识
中国古代文人受儒家思想影响,大都希望有生之年,能功成名就。当仕途受挫,便自寻宽慰:或放浪山水、诗酒自娱;或参禅悟道、炼丹服药以求成仙成佛。其中,参禅礼佛乃为文人逃避现实提供最佳途径。
佛教基本宗旨为普渡众生,前提为“一切皆苦”,认为人生在世始终处于“苦海
”之中,唯有一心向佛,方能脱此苦海。此种思想反映现实社会苦难遍布、芸芸众生愁苦挣扎之真情实况,极易引起失意文人心理共鸣。而唐寅生命真可谓备尝艰辛,“父母妻子,蹑踵而殁”;三十岁赴京会试,猝然而至之科场舞弊案使之梦断京城。唐寅陷入巨大苦痛之中。受辱被黜,“海内遂以寅为不齿之士”归家则“夫妻反目”。死亡之威胁、科场之打击、生活之艰难、与人情之险恶,均使其深切体验人生种种苦难;功名、前程甚至亲情均似泡影般破灭。
唐寅 行书 《落花诗册》
因之,唐寅开始礼佛,企图从中寻求宽解。祝允明称:“归好佛氏,号六如”;尤侗云:“皈心佛乘”。唐寅取此“六如”为号,可见佛教“虚幻”、“空无”思想对其产生之影响,使其原本建功立业之入世人格转变为退缩型之出世人格。
在其诗歌中,可看出唐寅面对多难人生之再思考:〈醉时歌〉意识凡事“都是自家心念生,无念无生即解脱。”然而减轻伤痛尚需“数息随止界还静,修愿修行入真定。空山落木狼虎中,十卷楞严亲考订。”“阇黎肯借翻经榻,烟雨来听龙夜吟。”“一声清磐,半盏寒灯,便作阇黎境界,此外更无所求。”
另外,自其阐释画意之题画诗中,亦可清楚看出佛道思想之存在:
通过此“渐修”过程,唐寅受创之心灵容或得到平静与安慰。
佛教“苦”、“空”观念,促使唐寅于理想破灭之后,透悟世情百态、生死轮回,不再执迷得失荣辱,因为“多愁多感多伤寿”,于是“七尺形骸一丘土,任他评论是与非。”此领悟为其“及时享乐”之人生观奠定重要之思想基础。
故对于佛道,唐寅并非全部吸纳与践行,而是有所取舍与变异。唐寅虽因佛道思想超脱生死功名,却不打算死后成佛成仙,亦不企冀登临极乐之界,曾表明:“不炼金丹不坐禅”,甚至将“佛”归结为“自我”、“本真”,以为佛并非高居西天之如来,而是存在人心之“真”:“只在人心方咫尺。”正因将“佛”归于心中之本真,故唐寅亦就率性而为:“案上酒杯真故旧”“自学安身法,来参没眼禅。”较之谨守佛法之清规戒律,唐寅更看重现实生活之充份享乐,此与佛道真正之教旨,实相迳庭。
唐伯虎影视形象
三、及时行乐之人生态度
亲人相继亡故、科考舞弊牵连,坎坷多难之遭际使唐寅备感生命短暂、人生无常、功名富贵如过眼烟云。一旦参悟种种烦恼根源,唐寅除转依佛道思想以求开释解脱外,亦采行“及时行乐”之生活态度,尝自言:“及早寻欢乐。”
明末曹元亮云:唐寅科考受挫归家“日与祝希哲……纵游平康妓家。”可见其恣情行乐之一斑。
唐寅此“及时享乐”之人生观与儒家观念背道而驰之。“及时行乐”者,多为深切体悟生命之短暂珍贵,进而充分享受生命之乐趣。
唐寅“及时行乐”之思想,于其诗歌中有鲜明之宣示:“不炼金丹不坐禅,……世上闲人地上仙。”
诗中唐寅未宣扬士大夫“以天下为己任”之怀抱,反而表达身为一介凡夫吃饭、睡觉、夫妻相守、共偕白首,种种世俗生活之想望。此类诗歌为数不少,如:
凡此篇什之中,唐寅表达强烈之生活欲望:赏花、饮酒、贪享声色、甚愿老死花酒;如此坦率赤裸之诗句,在在肯定现世之享乐,唐寅以为人生就当尽情享受醇酒美妇,以获得感官与精神之满足、快乐。
唐寅宣扬及时行乐、纵情声色,希冀借此消泯亲人亡故、举业挫败之苦痛,此与其以佛道思想消解人生苦难具有相当之共通性。
参考文献:
刘勰:〈体性〉,《文心雕龙》祝允明:〈唐子畏墓志并铭〉,《怀星堂集》,卷十七唐寅:《唐伯虎全集》阎秀卿:《吴郡二科志》尤侗:《明史拟稿》,卷四曹元亮:〈伯虎唐先生汇集序〉,转引自《唐伯虎全集》罗隐:〈自遣〉,《全唐诗》韦庄:〈上元县后〉,《全唐诗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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