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“生灭同时”,实在很违反人类的常识,我们从出生以来,经过一段生存的日子,然后死亡,这中间明明有时间的差距,怎能说是“同时”呢?所以,只能将这境界称为“不可思议”。宁玛派的最高层次,亦只能叫修行人去修“大圆满”道法,入“不二法门”,来证这“不可思议”境界,根本无法解释这个境界的机理。不过,他们实亦认为无需解释,因为我们所能做的“思”与“议”,所能用的概念,根本已落在一个受时空限制的范围之内,此中无一法不相对,是故根本就不能用这样的概念来思、来议。然而依着道法来修法,行人便可以亲证这个境界。这个境界,可以称为“绝对”,因为它已离开一切时空交替的“相对”。
Julian Barbour的意思其实也是如此,只不过他企图用本来受局限的概念,去诠释(思议)离一切概念的境界。所以他说,一切法(everything)都好似量子力学的世界一样,一个“近原子粒子”(sub-atomic particle)可以同时在两个地方存在,而这两个地方的距离可以极大,以至大到全宇宙那么大。
依照我们的概念,距离便意味着时间,在量子力学的世界里,显然否定了时间,因为“同时”即意味着时间等于零。
Julian Barbour把量子力学的世界扩大,扩大到我们日常生活的时空,他说,其实我们的出生与死亡亦像那个“近原子粒子”一样,是同时出现的幻象。
他怎样解释这些同时出现的幻象,却可以令人感觉到是漫长的一生呢?他用了很多近代物理学的概念来解释,归根结底,无非亦跟宁玛派一样,只能打破一切交替的时空去理解。一位现代物理学家的思维,居然跟几千年前佛家的思想合拍,那实在是一件很有兴味的事,然而时间既然是个零,那么我们实在也可以说,佛家这种最彻底最究竟的见地,跟Julian Barbour的思想是“同时”出现。
根据笔者对“大圆满”教法的理解,对于多元时空交替的理念,不妨由《华严经》所说的“因陀罗网”去认知。
因陀罗网是悬挂在帝释天宫殿上的装饰,每一个网结都缀着一颗宝珠,每一颗宝珠都映现自他一切宝珠的影,每一个影亦映现自他一切宝珠的影,于是珠珠交映、影影交映,如是反复交替映现,便成为无限的影像交错。
如果依宁玛派“大圆满”见地来说这面因陀罗网,其意义便不限于“华严宗”所说的“一即是多、多即是一”,它实在是一个打破多元时空交替的象征。
不妨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象征的意义。
假如我们只看一颗宝珠的影,依所见先后,见到一个婴孩在摇篮的影像,然后见到一个中年人的影像,最后再见到一个老年人在挣扎着死亡的影像,我们一定会根据自己受困于一维时间、三维空间的概念,认为这就是由生至死的流程,并且执著这个流程为真实。
但是,假如我们所见影像的次序恰好颠倒,先见老人,再见中年人,最后见到婴孩,那么,我们就会根据自己的概念,认为这三个影像毫不相关,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在三个不同时期的面貌。
不过,当我们先见到中年人,然后见到正在死亡的老人,最后见到摇篮中的婴孩时,我们却又会认为,这个中年人老去死亡,再投生为婴孩。
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例子,例子中只用到三个影像,但我们却会因所见的先后次序不同,为自己制造不同的理解,这就是因为我们受时空所困。
实际上,佛家会告诉你,三个影像其实是同时映入你所看的宝珠之中,它们本来没有时间的间隔,只是当你看时,你自己局限于一度时间,所以才有影像出现的先后差别。
为什么你会局限于一维时间呢?这是由众生的共业来决定的。人类由于有共同的业力,所以永远只能认识一维时间、三维空间的世界。在法界中有许多众生,有些众生可能因为共业而能认知多维时间,所以他们便可能一眼就认出,婴孩、中年人和老人三个影像,是同一个人同时呈现的影像。
这便即是佛家所说的:不生不灭、不常不断、不一不异、不来不去的境界。
这个境界对我们来说不可思议,那只是因为我们永远执著于时间的真实,所以才觉得有生有灭、有常有断、有来有去,只是因为我们永远执著于空间的真实,所以才觉得是一是异。
正由于我们有时空的局限与执著,我们才不能证入法界的真相,一旦打破一切交替时空的局限,我们便能亲自体证,我们是被时空的交替所骗,我们只能见到一个交替的次序,而实不知于法界中,时空的交替就像因陀罗网一样,交错互映,影像无限呈现而且同时呈现,任由众生根据自己的业力去摄取,再根据自己的局限去理解。
从这个例子,我们也可以了解佛家所说的业力(karma)是怎么一回事。
譬如说,美国攻打伊拉克,其实并不是命定的。在因陀罗网的珠影中,本来就有美国动用科学武器、伊拉克受到攻击的影像,但亦同时有两国元首坐下来开香槟共祝和平的影像,只是由于业力,我们的世界才出现动武这一场景。一切场景虽无本体,但其现象与功能却真实,所以连接下来,我们就会在因陀罗网上的珠影中见到伊拉克人死亡,美国人宣称维护人权胜利。
这种情形可以用量子力学来解释。
量子力学认为,我们实在无法认识现象的真相,因为当你去观察这现象时,无论你用什么工具,实际上都已外加一个能量于这个现象之上,于是这现象便已经变形,我们所能见到的,无非只是这个变形而已。
这就是业力了。
我们观察因陀罗网的珠影,到底出现的场景是战争还是和平呢?——这完全由“外加能量”决定,这外加的能量,不正是我们人类共同的业力吗?
所以人类的未来,亦完全由人的共业来决定。因陀罗网的珠影,有人类绵延昌盛的影像,亦有人类自我毁灭的影像。到底哪一个影像会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,我们根本无法观察,因为我们不知道,到底我们会外加一个什么能量于珠影,导致它依什么次序出现什么场景。
佛把这个情形称为“大悲”(mahākaru?ā)。这个大悲,周遍法界中的一切界——一切多元的时间与空间。
依照宁玛派的教理,人要证得离一切多元时空束缚的境界,需要完成三个“自解脱”(rang grol)——心性自解脱、法性自解脱、平等性自解脱。
之所以称为自解脱,是因为法界中一切法都是自显现,既然是自显现而非由任何外力造作而成,我们就只能让它自解脱,而非由任何外力令之解脱。
这三个自解脱必须依次完成,然后才能证到佛的境界。因为成佛必须圆满法身、报身、化身。任缺一身的证量,都不能成佛,这就叫三身圆满。
法身是证法界的本体(性),报身是证法界的现象(相),化身是证法界的功能(用)。“大圆满”有三句话来说明此三者,称为“大圆满三句义”——
体性本净
自相任运
大悲周遍
很难圆满解释这“三句义”的涵义,而且解释时必须引用许多经论,相当枯燥,所以我们不妨只谈三个“自解脱”,读者从中领会,反而容易掌握宁玛派教法的要领。
先谈心性自解脱。
我们的心性,受时空的束缚,受一特定时空中一切现象与功能的束缚,所以我们会执著自己的认知为有本体的真实,这样就根本无法悟入空性,例如,无法接受时间是零。
关于这些,我们前面已经谈过了,现在要指出的,只是人如何去束缚自己。
人先执著“自我”,然后站在自我的立场去分别现象与功能,这在佛家称为“二取”,自我是“能取”,外境的现象与功能是“所取”。一切“所取”,成为了知识与经验,有些甚至被当成是真理。我们的心性,便正受此“二取”所缚,所以心性自解脱,便是由认知“二取”的空性来完成。
在这个阶段,佛与菩萨被当成是象征,每一个象征都有他特殊的涵义,例如文殊师利菩萨是智慧的象征,观世音菩萨是大悲的象征等等。这样建立涵义,佛家称为“假施设”。
或者会有人怀疑,假施设一系列象征的涵义,到底有什么作用?
佛家说,我们原来就生长在一个假施设的世界里。可是每一种假施设都实在有它的功能,所以我们假施设地球的经纬线,就能令飞机建立航线;我们假施设红绿灯,就能令汽车驾驶建立秩序。所以,依据着假施设的象征来修行,这个象征就能改变修行人的心识。同时,修行人还能由此认识空性,因为一个假施设的象征自然无有本体,但我们依之修持,却可以体会到这象征的相状与功能。
将修持的体会,推广到日常的现实生活,修行人就可以证悟我们这个世间的空性。最重要的一点是,通过这样的修习途径来证空性,就绝不可能陷入悲观与消极,因为一切法的功能宛然实在,行者当然也需要尽他自身的社会功能。
心性自解脱的教理便是这样,行者视世间一切法为自显现,连“自我”也无非是自显现,心性就不会被“二取”歪曲,如是即无执著。既离一切缚,心性即自然解脱。
再谈法性自解脱。
心性自解脱的解脱范畴,实在未离我们生活的时空,所以即使是已经心性自解脱的行人,依然会作这样的分别:我要离开轮回界,我要登上涅槃界。
这样一作分别,便依然受“涅槃界”这个概念所缚。因此,修行人必须超越时空去证悟空性。佛说,法界广含一切界。所谓“一切界”,用现代语言来说,便是无量无边的多元时间与空间,此间广含万象,都无非只是法界的自显现——无论其显现为轮回界,抑或显现为涅槃界。
这便是法性自解脱的教理。要成立这个教理,必须建立法界的时空总和为零,在从前,很难说明这一点,只能将这个“零”称为离一切相对的绝对。很多教派觉得这个“绝对”已经是佛法的究竟,是故称为了义。宁玛派所传的“大圆满”教法则不然,所以还要多建立一个自解脱。
最后我们谈这个平等性自解脱。
佛家处处说平等,但其涵义,实与“平等性自解脱”的“平等”不同,因为后者另具特别的涵义。
许多学者研究佛教,一接触到宁玛派的“平等性自解脱”,往往会忽视这“平等”的特义,从而也就轻视了这个自解脱的重要性。
也很难怪这些学者,因为关于“大圆满”的现代著作,实际上从来没有提出过这“平等”的特义,只有敦珠法王无畏智金刚在他的著作中,指出“大圆满”行人的“戒”是:不可逾越“无”及“平常”的誓句。这已经很郑重地点出“平等”的特义。
这话怎么说呢?
“无”即是本体空,“平常”即是周遍一切界皆是平常。如是,在本体空的立足点上,一切界悉皆平等,一切自显现无不平常。
所以,在一本密乘的经典(《大金翅鸟续》)上,便有这样的偈颂——
自生本智即如是 遍住而离诸分别
所谓“遍住”,即周遍一切界;所谓“离诸分别”,即是无论何者显现,皆无非为与其存在时空相应的自显现,是故皆是平常,行人不应视此时空的自显现为胜,彼时空的自显现为劣。
这个修持境界,即是由多元时空的相互交替,去彻底证悟法界的体性。这时候,所证悟的便不仅是“零”这个时间和空间的总和,而是整个有生机的法界。
这个法界从无变动——因为时空的总和是零。
这个法界虽无变动,却可以成为一切法自显现的基地——因为时空多元,而每一个时空都有它的自显现,由是成立一切法。
这个法界从无变动,具足一切法,但一切法平等——因为有多元时空的交替,一切交替都是生机,所以一切法无非只是空性中生机的流露,是故平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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