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净土》杂志2014年第3期文/天邑
一
第一次见师父,是二〇一二年的五月半,恰好初夏。之前足履从未到过福建,武夷山也只是梦中的碧水丹山,更遑论山深云渺处,还藏有一座寺庙。是斫琴的智藏法师一再跟我说,既然你在做《一叶菩提》栏目,就应该去武夷山天心永乐禅寺,拜见一下师父——泽道法师,师父很有智慧,能解开人心里一切的纠结和痛苦……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,心中暗暗揣想,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位师父?以是因缘,后来在智藏法师的荐引之下,得以入山真正拜见了师父。
虽然当时在做一本传统文化刊物,但骨子里,我是个内敛而不善言辞的人,尤其是对初次见面相对陌生的人,更是轻易不肯开口,纵然见到想见的师父,心还是惯常地闭锁,并没有向师父袒露。师父却慧眼如炬,当下看穿了我,见面的这天下午,就直言告我:“你有隐疾。”我虽当众未敢说什么,心下却大为叹服,师父的判断何其准确!这么多年来,不唯身有隐疾,心也有隐痛,只是纠结太深,无人能解,年深月久,也就习惯于这么默默隐忍。
山上第一个夜晚,微雨而清凉。师父特意在天心禅茶居给智藏法师以及我和另外一个居士开示。机会不可失,这次一定要开口了,否则就会错过。可是又能说什么呢?说自己十八岁那年父亲罹患癌症,二十五岁父亲病故,这七八年间遭遇的世间种种,人情寒凉?还是生命中最惨最悲的一幕,父女那一场逼不得已的生离与死别?……我只知道,内心一旦积压太多,积郁太久,想要倾吐的就会太多太多,然而能说出口的,往往就那么寥寥几句。真逢人世的哀伤,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,又怎么能以轻飘飘的言语来描述?但无论如何,我还是开口了,即便说得如何简短、无力,粗枝大叶,连自己都感动不了,师父却一直在旁专注聆听,脸上现出罕见悲悯的神色。这种悲悯,是我有生第一次目睹。
此后很久,每当想起那个夜晚,内心仍会被触动。身为一座名山大寺的住持,师父一定是听惯了各种各样的苦,众生的苦,我的丧父之痛还远不是其中最深最烈,但师父却在那个夜晚,完全接纳了我的痛苦,他专注地聆听,脸上掩饰不住的恻隐悲悯,给予初次上山拘谨木讷而无助的我,恰恰是无尽的慈悲。
也就在那个夜晚,师父嘱咐我要诵读《金刚经》,以此功德,来做回向。师父说,当诵读一千遍以后,自然也就放下了。
二
第一回上山,即在山上住满七日。到了第六日,因缘成熟,发愿皈依三宝,师父亲自给我们授三皈依仪式,给我取了法名叫天邑。第七日下山。中午在斋堂,我们几个新皈依的居士有幸陪同师父一起用斋,我刚好坐在师父的身边。吃着吃着,突然一闪念,回忆起十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,在梦里梦见一个和尚,脸圆圆,眼慈悲,看见就忍不住哭了起来……我一字不漏,把这个梦境讲述出来,师父听了,当下无语。
因为要赶下午回京的班机,斋罢便和师父告辞,去住处收拾行李。收拾完,有师兄看到我,说:师父在禅茶居等你呢。便急忙赶到禅茶居。师父一见到我,就笑着说,有样东西送给你,说罢把手里的纸卷打开,原来是师父用毛笔亲手写的“心即是佛”四个字。真是想不到,我如获至宝,恭敬顶礼拜谢,内心异常欢喜感恩。我隐隐有种感觉,师父赠我书法结缘,跟我吃饭时说的那个梦境有关。师父虽然当时无言,却用了这“心即是佛”四个字给我作了明白的开示。在手捧墨宝的刹那间,我体会到的,是师父的悲心。临行之前,师父还有一句话,语重心长,“你的心结还没有打开”。我虽以沉默应之,内心却感动良久。
三个月后,农历七月将半,天心永乐禅寺举行盛大的佛七法会,为了这未解的心结,我决定再上一次山。生平第一次参加佛七,每天随众上早晚课,诵经、绕佛,聆听师父三堂开示,听闻佛法,所有这一切,虽都是初次经历,但却是那么熟悉,香烟袅袅处,梵音入耳时,恍如隔世。
曾经也有机缘听闻法师讲经,可能自己根基浅,一场经听下来,总感觉玄之又玄,云苫雾罩,不明所以。师父讲法,却能深入浅出,看似深邃难懂的佛理,刹那间变得活泼泼,如春山溪流,潋滟生动。师父就有这个本事,几乎很少引经据典,但说的每一句话,又不脱离经典。打个譬喻,经典若是盐,师父则将其融入到生活的源头活水中,但凡日常生活细微之处,每一涓滴,无不折射佛法的光辉。但这种折射,并不是以耀眼的方式呈现,更多的时候,看上去了无痕迹,令人浑然不觉,如同这盐与水的渗透交融。
有一堂课,师父专为我们开讲“无常”。师父举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往事。那还是刚入佛门不久,师父还是个小和尚,就被分配做一项工作,专门去烧死人,为死人做火化。师父说,烧过的人可不少,各种各样,有瘦的,也有胖的。肥胖的人不好烧,身上油脂太厚,烧的时候,还会噼啪一爆;有时候烧的不好,头还会“咕噜”掉下来,然后要把这个头给叉回去,但这需要技术,这个头圆溜溜,不太好弄……所以啊,我们以后不要把自己养得太肥,不然死的时候,不好烧……师父说这段时口气极为轻松、随意,如话家常,而我却听得格外心惊肉跳,那般恐怖吓人的情景,历历如在眼前。等到内心恐怖的气息散了,也就突然明白师父说这个故事的深意。世间还有什么,比这个更能昭示“无常”?
另有一堂,师父为我们开示“因果”。师父用莲华做譬喻,让我们明白世间因果相生的道理。师父的讲述异常精彩,同样没有引用任何的经典,但是每一句,都有着诗性的优美,言语的般若,在禅堂里,开出了一朵一朵莲华。从此以后,明白了什么是因果。
师父也为我们讲解《阿弥陀经》,闻所未闻,同样殊胜,妙不可言。因了这佛七,日日听闻师父开示,对佛法升起了信心。佛是大医王,也是众生药,而深藏心中将近二十年的丧父之恸,生死大悲,曾经以为永远不可能有疗救的希望,这比肉体更甚的精神上的苦难,因为遇到了师父,突然渴望被治愈,我不想再继续隐瞒内心的创伤……
隔日清晨,在斋堂里遇见师父,待师父用过早斋,我便决心要开口,这是上山后的第六天,也是盂兰盆法会前一天。师父好像洞察在先,也不奇怪,我尾随师父进到方丈楼。当真正端坐在师父的面前,那一刻,百感而交集。都说溺水之人,在垂死而挣扎的时候,眼前会闪过浓缩的一生。而师父面前的这个我,也如同一个溺水之人,只不过眼前闪现的,却是生命中那些刀刻般的往事,以及将我坠入深渊打不通的生关死劫。我噙着泪,对师父倾诉,再倾诉;师父静静地听,并没有打断我,等到我停下来,师父才忽然说,好,我现在就跟你说说生死……
师父说到“生死”两字,我心里起了异样的光,这时才敢抬起眼,仰望师父。师父的开示,不过七八分钟。但就这七八分钟,却如一道闪电,将我的生命之流截然划开,从此分为两个不同的世界……从前之种种,譬如昨日死;从后之种种,譬如今日生……我不敢说自己是悟了,但当我从方丈楼出来,日光明照,出一身大汗,猛然间身心通透,如释重负。
佛七结束,在武夷山机场候机时,我给师父发了条短信:二十年的丧父之恸,生死大悲,豁然而止。感恩三宝加持!感恩师父!
三
秋天来时,又到天心寺小住,感觉就像回到家。师父结夏安居时,我将师父早春写的《一轮明月印千川——感怀师父传孝法师》的文章,在《一叶菩提》栏目中发表了,透过师父这篇感人至深的文字,让我对师父,也对天心永乐禅寺,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。
师父从小出生于佛化家庭,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。十三岁时,师父皈依佛门,二十岁高中毕业,即依传印长老剃度出家。不久,师父到中国佛学院苏州灵岩山分院学习,毕业后常住灵岩山寺。一九八八年,因缘际会,师父入住武夷山天心永乐禅寺。初来时,殿塌墙颓,空剩一座残败的大雄宝殿,斋堂也被茶农占住,鸡鸭小狗随处遍走。眼见这座唐代就有的著名禅寺,历史上高僧辈出,清末至民国年间,曾保持长期繁荣,前后开设七场大戒,普度众生,跻身“华胄八大名山”行列,如今却落得满目疮痍,烟消瓦冷,无限凄凉……师父的心被深深触痛,他眼含热泪跪倒在佛前,发下弘誓大愿,祈求佛菩萨加持,一定要重振这座千年宝刹!
那一年,师父三十岁还不到。当我置身于天心永乐禅寺,已是二〇一二年。触目所见,殿宇森森,宝刹庄严;翠竹挺拔,青松绕梁。倾耳所闻,晨钟暮鼓,梵音清越;四方信众接踵而来,佛号声声,山寺已成人间净土。因而深知,这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瓦,一栋一梁,无不凝结师父含辛茹苦建寺的心血。师父为了这座山,这座寺,为了众生,轻易一抛,就是二十多载的岁月和年华。这一路跋涉而来,师父行人之所不能行,忍人之所不能忍,百炼钢,化作绕指柔。
天心永乐禅寺是一座真正没有围墙的寺庙,连寺门都不设。师父曾经说过,寺庙就是要向一切有缘众生开放,只要心中有佛,谁都可以进来。而寺中的天心禅茶居,更是一处理想的殊胜之地,有缘人进来,不但可以讨得一碗禅茶解渴,更可以接一碗佛法的甘露,得无上法喜。师父就时常在禅茶居,接引大众,作种种方便开示。我曾经亲眼目睹,有多少人,带着一腔愁苦,满心的纠结,上山来找师父,等到下山的时候,俨然变了一个人。随着在山上盘桓日久,我也愈来愈深地体会到,师父就像一棵参天大树,浓荫如冠,荫蔽一切有缘众生,而我何其幸运,也是这树下被庇护的草木。
曾经有个师兄告诉我,师父走路的样子很好看。我仔细端详师父的身影,发现师父的步子迈得又大又稳,不疾不徐,一步跟着一步,长长僧袍的下摆便会随着脚步的起落,轻微跌宕起伏,显出一股端庄飘逸如同风行水上。难怪师兄会赞叹。其实何止是走路,在天心永乐禅寺,任何时候看到师父,师父身上的那一袭僧袍,总是干干净净,潇潇洒洒,师父的笑容也总是那么温暖、慈悲,让人看了,心里透透亮亮,生出无限的欢喜。
如果让我用一句话形容师父,我只能说,师父是一位真正的出家人。他一生只在做两件事,一是建寺,一是弘法。寺庙让我们在滚滚红尘当中,有了一处身心可以栖止的清凉地;而弘法,却是在我们的内心,建立起信仰的殿堂,于此处皈依佛,皈依法,皈依僧,从此结束精神上漫长的颠沛流离、漂泊无根之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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